《天安门母亲网站》- 六四档案

广场最后的留守者(六)



 

 

溯石



 



 

¡°我们同风雨我们共追求我们珍存同一样的爱¡±



¡ª¡ª《让世界充满爱》





广场上街头上学校里的人基本散去,但无数人的心其实前所未有地长在一起。



 

之后那几日我心中只是回响着《让世界充满爱》的旋律,脑中闪回着最后记忆里广场上人们的面容,有最后阶段视野中出入小帐篷的众多才俊,也有柴玲活跃机敏的影子¡­¡­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,怎样活着。



 

我紧拽着鲁迅的文字熬过一段痛楚的时光,潦草地遍了他的散文与杂文集,其实只能专在那些泛着血色的黝黯处低首徘徊,在他向着深渊的浩歌处寻章摘句。



 

腿上的瘢痕整个夏秋都难以褪去,有时让我气不打一处来。我忧伤地想念起我那浅绿色的老飞鸽自行车,甚至有种它做了我替身的感觉。这车来自母亲的传赠,同一色泽款型我只见过一次,不知它陪伴了母亲多少岁月的奔波,至少它贯穿了我有记忆以来的所有时光。这个春天到来前我刚刚拥有它,似乎专为载我游历京城五十日的奇观。63日午后,它有怎样的去向和命运?可知的是,当晚它在南池子¡°血墙¡±沐血雨,睹惨剧,然后被集体捆缚、收缴、毁弃¡­¡­它若有灵,也有自己独特的视界和故事。



 

万润南先生感慨:¡°是四君子组织了广场最后的撤退,避免了更多的年轻生命遭杀戮。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。然而,他们却遭到了逮捕、关押、判刑。¡±



 

那时,根本不知道¡°绝食四君子¡±冒险赴难与戒严部队谈判达成和平撤离广场的过程。最早看到的相关信息应该是新华社的通讯《和平撤离,无人死亡¡ª¡ª64日天安门广场清场当事人访谈录》,侯德健提到:¡°当时很多人,包括我们四个都不冷静。¡Á¡Á医生倒很冷静,建议我们不妨去找戒严部队谈一谈,争取能够给点时间,使我们这些人和同学能够和平撤离。¡±



 

这位医生恰好就是我63日下午在广场遇到的北京协和医院宋医生,他接受采访时说:¡°63日晚约十点受红十字会委派曾送水到纪念碑,知道他们绝食的地方,就决定试一下。两三点钟左右,我上到纪念碑高层北侧,找到了他们。我以医生身份向侯德健等人提议,应该让学生撤出去,出现危险是不好的。侯德健等人谈到,他们也有这种想法,但他们不是¡®高自联¡¯的人,恐怕不好办。我又建议,是否可以和解放军直接谈一下。侯德健等人表示同意,并说希望我一块去,有个医生在场比较好些。我仔细考虑后,答应了。¡±



 

三十多年后才从周舵先生写的《血腥的黎明》及其续篇中补全了撤离背后我未知的故事,还惊喜地发现了我惦念的宋医生的去向。



 

¡°我们有个保健医生¡ª¡ª我们都是首长待遇¡ª¡ª叫宋松的一个小伙子¡­¡­¡±



 

周舵、侯德健和宋医生先历经一番惊险和周折,¡°¡­¡­过一会他们跑过来了,说¡®你们赶紧回去,指挥部已经同意了,给你们在东南角留了通道。你们赶快回去带学生出去。¡¯我们连滚带爬跑回去。



 

我们在广播里反复动员,我先讲,然后侯德健、刘晓波、高新全讲了,一定要让大家撤。学生还在争论撤还是不撤,把我急坏了。我就跟侯德健说,¡®不行,咱们能不能再去一次,看看他们能不能推迟行动的时间,哪怕给我们半个小时也好。¡¯我们又跑回去,这时就剩三个人,小宋还跟着我们,又重复这个过程,又跟他们讲了半天。他们说没有任何可能。军令如山,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¡­¡­我们赶快跑回去,回去的时候才发现,学生已经开始撤了。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!学生们打着旗唱着歌¡­¡­这个时候我一看,整个顶层平台上一片钢盔的反光,早已被部队占领了¡­¡­我们三个人,小宋还一直跟着我,就看见那些学生,很悲壮的,慢慢地往东南角撤。



 

我正要跟着走呢,突然抬头一看,前面一大群军人,离得非常近了,挺着刺刀就过来了。我也没来得及多想,赶紧就跑过去,一边跑一边喊:¡®别开枪!别动手!同学正在撤退,¡¯等等,喊的什么我现在也记不太清楚了。结果话音没落,一个东西就捅过来了,我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,一下子就捅在我这边,就在心脏旁边的肋骨上。当时我就要窒息了,差点坐在地上。小宋跟着我,赶紧把我扶住了,然后就跟他解释,说这是周老师,谈判代表什么什么,当兵的根本不理这一套,嘴里骂着脏话照着他就是两下。¡±



 

¡°小宋从家里取出自行车把我一直回家;在我家大门口,我们撩起外衣看伤,竟然都在同一个地方,就在紧挨心脏左边的肋骨上。小宋真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,一直冒着生命危险守护着我,寸步不离。他后来去了美国,我们在波士顿又见了面。¡±



 

而在吴仁华先生看来:¡°¡®绝食四君子¡¯带领学生主动撤离天安门广场的美好愿望最终并没有实现,就在他们通过学生广播站动员说服学生们主动撤离天安门广场之时,解放军戒严部队已经开始最后的武力清场行动,第27集团军特遣分队奉命冲上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,开枪击毁了学生广播站喇叭,占领并捣毁了保卫天安门广场学生指挥部。¡±



 

周舵先生还写到:¡°从西单这个路口拐过来往北走¡ª¡ª那是我第二次流眼泪¡ª¡ª我站在那儿愣住了。我根本没想到这种情形!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:马路当中是一片狼藉,就像经过一场大混战一样,废砖烂瓦,什么烂铁条自行车,乱七八糟一塌糊涂。但是你看两边商店的橱窗,没有一块破玻璃,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!我当时心里就在想,天底下哪有这样的¡®暴乱¡¯啊!没有一个人砸玻璃,到里头偷东西抢东西!¡­¡­天底下哪有北京六¡¤四这样的¡®暴乱¡¯啊!我心里想,北京人真是了不起,太伟大了!¡±



 

4日后不久的一天,我和协和医院宋医生约好到他值班医生的宿舍见面。那一阵乘公交车出行,竟出现了自己都惊讶的心理恐惧¡ª¡ª潜意识中很想把头埋到玻璃窗的高度之下,似乎窗外那些枪口随时会迸出子弹击碎玻璃,或是被胖揍后留下的后遗症吧。



 

尽管一切已与63日那个下午不同,宋医生依然一片热诚光明,悲悯中又带着高贵的克制。他一句没有提到自己为广场和平撤离所做的努力,也没有讲述对周舵先生的一路陪护,更没有言及自己也有挨打受伤的经历。从他那里我知道:由于京城气温连日居高不下,协和医院的冰柜早已¡°人¡±满为患,以致气味漫溢。



 

某天突然看到那篇报道中对宋医生的采访,我很惊讶,特地去电表示感佩。他友好谦逊,未多说什么。当我再次电话联系,医院里的人说他走了,离开了¡­¡­没有更多,但我能猜出一些。



 

天凉了,寒风起。



 

¡°我永远怀念那樱桃红艳的美好时节,



为逝去的年华我心痛欲裂¡­¡­¡±



¡ª¡ª《樱桃时节》



鲁迅表达过¡°时间永是流驶,街市依旧太平¡±的悲凉无奈,音乐剧《悲惨世界》这样感慨:



 

¡°街垒后的孩子们,没能看见黎明,



 

一年又一年,



 

分分秒秒直至岁岁年年,



 

什么都没变,也永远不会变。



 

泪水、愤怒、怀疑无济于事,



 

你的祈祷高位者亦不屑理会



 

流转流转,从不曾有改变,



 

得胜的总是他,被碾碎的总是你¡­¡­¡±



 

忽然失去了所有线索与消息,那些人那些事,那些梦那些痛,都不知去向何方,一概不知,无从可知,这真是无与伦比的折磨。头脑中总不自觉地浮出一个意象:大海上,一场惊天浪潮退去后,一条被晾在沙滩上的鱼,在极度干涸中挣扎,渐渐失去了活力。



 

毕业后工作得而复失,又失而复得,八九风潮过后再次得而复失,因为权力更迭,承诺失效。其实时至今日,我才知道当时作为一个漏网的¡°社会闲杂人员¡±简直是天赐之福¡ª¡ª避开了人人过关的清查,免除了可耻的检讨悔过。我的一位长官曾提交了8次检讨,一位记者说反复誊写的检讨书摞起来尺把高¡­¡­



 

秋深之际,我与广场好友电影学院的Z曾试图建立广场朋友的固定聚会,尚未拢起便风流云散。某日,收到一封来自俄罗斯的信函,一位雕塑专业的沈阳朋友返回学院后便被开除,于是选择远走他乡¡­¡­外地学生返校后,常会遭致更严苛的惩罚。



 

离散与告别似乎太早地成为一个青春的主题。而离别无处不在,出版、报刊、媒体、演出都更换了频道,也换了一副心肠,曾经熟悉的议题、作者、人物、景致都消失不见,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。我们年纪轻轻,一再欣逢社会巨变,少年时那次被称作冰河解冻,大地回春,此次又来个急弯转,我们的心似乎一下就老了,或未老先衰。



 

若干年后曾有新生代好奇地询问:巨大的喧嚣与狂欢结束后,大家可怎么过呢?据自己的观察与旁人的佐证,并非全是玩笑地告知:许多人刻意地、疯狂地、愁肠百结地、痛不欲生地沉入恋爱,而且最好是遇到一场极度痛楚的、煎熬的、狂乱的、无望的苦恋¡ª¡ª无痛不欢,因为大家都面临一个巨大的精神上的¡°空洞¡±,唯有¡°直教人生死相许¡±之物能勉强填充、平衡、麻醉它;有年长些的朋友也跟我追述当年此情此景¡ª¡ª已分崩离析的复合了,两情相悦的一指捅破,踌躇犹豫的将就了¡ª¡ª爱情,那是相对有效的止痛剂,是伸手可及的救命稻草。



 

与几位广场朋友的友谊延伸成为那个寒冷冬季的温暖支撑。但回想跟小M的多年交往却黯然神伤,想来我们从未能在扬眉吐气的欢乐时光相聚。从广场绝食相会到4日凌晨同被棒出,再到漫长时日中从未散去的愁云笼罩,我们真如一对难兄难弟。我们命定难以适应也不愿逢迎接踵而来的新时代,他毕业后独立营谋生计,时而想入非非做些田园梦,终又逃不过唉声叹气的结局;而¡°找工作¡±成为我延续不绝终生循环的主业¡ª¡ª不是被残暴地褫夺了饭碗,就是冲冠一怒自己把饭碗踢飞,小M总在我一次次沦陷之际援手相助,而我麻烦层出不穷, 最终羞愧难当,发誓待我时来运转且能助他一臂之力前不再烦他¡ª¡ª但这一天从未到来。



 

朋友小W(韦武民),曾在广场的五月春光里找回快乐,得知她后来返回家乡武汉了。1994年初,忽然接到她一封她父母告知噩耗的来信:她已在一年前离世,方式惨痛。



 

近年我才吃惊地看到海外媒体上竟广泛流传着她的故事,却与真实情况有不小的误差,她的离世的确并不直接与¡°八九¡±相关,而是另有隐情。



 

黄河清先生编著的《六四底层列传¡¤英雄谱》中,她被置于首席:



 

杀身成仁者韦武民



 

韦武民,女,武汉人,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83级学生,参加过天安门绝食。64日后清查中遭整肃,某日,她迎着火车头走去,撞车自杀,香消玉殒,身殉国殇。



 

为查证她离世的准确时间,复原她生命终结的本真状况,近期我翻出了小W(韦武民)父母当年给我的来信:



 

¡°小韦命太苦,人生途中多挫折,没有顺利的时候,疾病缠身多年,好不容易治愈开始工作了,然而上班以后,得不到单位领导的理解和同情,给她带来一点温暖,恰恰相反,对她另眼看待¡­¡­她对原单位如此歧视、排挤怎么也想不通,不堪忍受这般凌辱,竟于93年元月21日(92年腊月29日)晚上,趁我们不注意,含恨悄悄离家出走后三个多小时,就在武昌站附近被火车撞倒身亡。¡±



 

韦武民逝于1993121日,农历腊月二十九。



 

¡°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¡±



¡ª¡ª普鲁斯特



我们的青春葬于长街,我们的成年始于血祭。



 

我们不断地告别与流浪,我们的开始往往就是结束。



 

一遍遍贪婪地观看关于捷克天鹅绒的专题片《无权者的权利》,在人民与哈维尔的胜利里想象另一种故事。东西方的四季、节气各不同,气候类型本也不同。



 

有后生代朋友对受到赞美的1980时代充满向往和羡慕,又对为什么会在八十年代末发生大规模的请愿示威感到困惑。



 

林达先生在《带一本书到巴黎》中描述了法国大革命发生前的情状,颇具启示。法国大革命并不是发生在思想钳制最烈之际,甚而相反,¡°对于游离于王室之外的知识阶层,宫廷对他们已经不仅是宽容,简直是纵容了。¡±¡°(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家)在很长时间里,已经没有立斩午门的性命之忧¡­¡­甚至在不同的时期出入宫廷沙龙,和他们要反对的旧制度的代表人物高谈阔论¡±¡°思想的先行,制度的陈旧,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危险呢?¡­¡­当旧制度在民间的历史宿怨从来没有消散,而社会向宫廷提出自己要求的渠道却被长期强制切断,在这个时候,人们还能指望什么呢?¡±



 

还有对¡°成功¡±的诘问¡ª¡ª 一个完全不成立的假说。



 

¡°成功¡±,这个词汇可曾在广场¡°沉默的大多数¡±心中出现过?这个¡°成功¡±所指无疑与权力相关,与改朝换代相关,与中心与边缘的互换、与从我们变成他们或他们附庸的欲望有关,仍是¡°彼可取而代之¡±成王败寇的路数,但它与独立的公民意识无关,与开拓平等自由的社会空间无关¡­¡­



 

¡°八九¡±恰如一季鲜花无可抑止、前所未有的蓬勃¡°绽放¡±¡ª¡ª仅其所蕴含的天道与人道,爱与美的种种力量也远非功利得失所能概括。事实上,急功近利,追求速成正是它的敌人,那正如无法将春天绽放的花朵直接催熟为秋天的果实。



 

一直背得出电影《悲惨世界》中的一句旁白:¡°战斗结束了,革命的火焰还没有燃烧起来,起义就被镇压了下去,但事情并没有结束¡­¡­今天是国王的,明天是人民的。¡±



 

哈维尔说道:¡°首先,你必须意识到,你对整个世界负有责任,如果年轻人采取这样的一种立场,那么很有希望,实际上它也是唯一的希望。¡±



 

1990年初,我去北京电影学院与广场朋友Z相会,他让我在学生宿舍等他。深冬的暖阳从窗玻璃映入,照亮了贴在床铺墙面上的一张海报,吸引我仔细看去,这是当年崔健为亚运会募捐全国巡演的招贴,整个画面呈血红底色,巡演以崔健一首著名的歌曲为题¡ª¡ª¡°从头再来¡±。



 

 

转载于《议报》